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上午
就像所有的每一天,傳真機傳來矯正機關轉來的案子
一個收容人表示家裡經濟困難,需要幫忙
21歲的年紀,前科有點多,可以勾的罪刑都快勾滿了
就差殺人跟性侵了,又是一個接近大滿貫
經瞭解是從保護管束、少觀所、無縫接軌到了成人監
上面歪斜的字寫著著--
家裡弟弟妹妹很多,家裡經濟不好,需要補助
請幫助我的弟弟妹妹
拿著那張申請書,我心裡想著
這麼年輕就卡了這麼多案件,是怎麼樣的生命?
弟弟妹妹很多,能有多多?3個?4個?
特地用「請幫助我的弟弟妹妹」詞句,是很無助嗎?
好多問題滑過我的心裡
打了申請書上填寫的電話跟手機號碼,都沒有人接
本來想著也許隔個兩天再打
前科累累的收容人,找不到他的家人在實務上非常正常
很多家人對於個案都已經放棄
或者被個案傷害到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跟個案有聯繫
但涉及小孩又再加上那句「請幫助我的弟弟妹妹」
特別的晃眼又揪心,好像在發射一個訊號
吃完午飯,同事不放心的又拿起電話撥了幾通
終於接通了
對面傳來的是一段錯亂語詞的台語
就像昏昏沈沈不清醒,背景中還有孩子的哭聲
同事在電話這邊不斷詢問,卻總是聽不懂的答案
無效的溝通、電話斷了,同事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
拿起車鑰匙就往門口走去
我大概也知道他想做什麼
我放下了手上的文件、拿起手機、套上球鞋
跟上同事的腳步,鎖上辦公室的大門
我知道我們心中的警報都響起了
雖然跨縣市,還好台灣不大,我們又機動出門了
「我覺得接電話的聲音怪怪的,意識不太清楚。」同事說
「有孩子的哭聲。」我說
然後是一路的沈默,我們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依著申請書上的住址找到了案家
太陽還沒完全下山,望進屋子內卻是漆黑一片
一個舊舊的、髒亂的住宅
我們在門口喚著爸爸的名字,沒人回答
只有附近狗的聲音回應我們
不知道是我們喊了太多聲、還是狗的聲音驚擾了屋內
我們又聽到有孩子的哭聲
沒關的鐵捲門,陰暗的空間,孩子的哭聲
同事帶著我勇敢的往前走,努力適應光線的落差
屋內的的異味撲鼻而來,是潮濕、堆積跟酒的味道
我們踢到了一個瓶酒罐,看見了昏暗的燈光
沒意外,我們應該接近他們的生活區域了
果然,我看到客廳好幾個孩子在那昏暗的燈光下
每個看起來都瘦弱又不健康
還有一個幼兒坐在地上哭,看起來應該只有兩三歲吧
哭聲並不宏亮,精神看起來不太好,是肚子餓了嗎?
破舊的沙發上躺了一個媽媽,還好,還有打呼
突然一隻手抓住了我,我當時的心沈了一下
心想今天不會小命就要掛在這了吧
做這行開始,我好像不會尖叫了,緊急狀況只會沈默
就像在強迫自已冷靜,又像是驚嚇過度的反應
同事趕緊拍掉那隻手,把我護在他身後
同事大叫一聲:「放手!是誰?」
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身體搖搖晃晃的
對我們伸出比著兩隻指頭的手
同事用台語大聲的問:「要做什麼?」
那男人用台語回答:「200、200、給我200。」
同事馬上用台語回:「好,我給你,出去外面我給你。」
真的非常感激同事長得夠魁、年輕練過搏擊
聲音還大到可以傳整條街
至少保證家訪萬一遇到意外
呼救或者交代遺言都可不怕沒人聽到
同事藉機帶著我退到門外
也把那個男人引到門口,較光亮的地方
同事確認了那個男人的身份,是爸爸沒錯
同事告訴爸爸,回答完問題就給他200
終於那個男人為了錢,稍微可以回答問題
我拿著申請書開始詢問這個男人
這對夫妻總共有7個小孩
最大的是寫申請書給我們的,在監所
最小的2歲半,就是我們看到在地上哭的那個
在客廳裡面的有4個,還有一個還沒回來
其中五個幾歲、有沒有唸書、在哪唸書,爸爸完全回答不出來
爸爸只是不斷糾纏地跟我們要著200塊
看來爸爸也問不出什麼了
媽媽在客廳都沒醒來,應該也是喝醉不省人事了
無奈下,我們只好掏了200給爸爸
爸爸拿到200塊後,就搖搖晃晃地往街的那頭走去
應該是去買酒吧!
我們找到里長,拿出服務證,詢問該戶的狀況
還好里長夠老、也很熱心
里長告訴我們,這家人一直是他頭痛的人物
爸爸媽媽沒有清醒的時間,永遠都在醉
孩子一個一個生,都有幫他們申請補助
但是,孩子永遠沒錢吃飯、沒錢看醫生
孩子常常沒去上課,也沒有人管
老大現在被關了、老二前陣子也被帶走了
接著里長拿出帳單,有自助餐的、有診所的、有雜貨店的
「我知道補助都被他們拿去喝酒了,所以我就去放錢,讓那些孩子可以去吃飯、看醫生、買東西,不用錢。但爸爸還會來跟我要錢,我不給就亂,不然就叫小孩去幫他買酒,不買就打。」里長語氣中既無奈又無力
「都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被一直安置?」里長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我們時最後說
我們依著里長的帳單,找到了自助餐、診所、雜貨店
每個人都知道這家人的狀況,剛開始也看孩子可憐幫忙
可是長時間下來,每個人都承受不住
尤其爸爸媽媽只要知道他們會幫忙,就會來要錢
不給就亂到大家不要做生意,最後他們只能拒絕了
「你是社工,為什麼不長期安置?」每個人都問我
我也想啊!可是我知道現在除非緊急狀況、或非常危急
我們的政策走向增能家庭,盡量不往機構送
希望能夠以家庭照顧完整孩子的心靈與生命軌跡
一直安置,更是難上加難
天暗了,我跟同事站在路燈下
肩膀覺得好重,背上所有人的無力感
跟看見孩子的資源已經快被爸爸搞到全斷的狀況
我們當下只有一個選擇,想辦法再把孩子的資源留下來
於是我們兩個人去提款機領錢
然後依里長的名單,一一去道歉、放錢
並保證我們會持續追蹤,也會努力控制爸爸跟媽媽的行為
幫孩子多爭取一點時間
希望能用單位通報跟訪視報告,有安置的機會
最後,就靠著同事壯碩魁武、跟大嗓門
我們再度去找爸爸溝通跟警告
告訴爸爸他再亂,再不管孩子,連補助都沒有了
當作那天的訪視結尾
那天回來的路上,我們一路無語,不像平常會討論個案
我們知道後面還有好多工作要做
要養活5個孩子、要跟公部門溝通
還有拉住那被抓走、即將被關的第二位
這是一場長期抗爭,我們需要盤點我們需要準備多少資源
我們腦中只有數字在不斷地轉
因為我們知道,孩子得先想辦法有資源、能生活
後來,經過多個管道我們知道
除老大已經在成人監服刑外,老二現在準備進少觀了
至於老三,已是偏差少年,保護管束中
在沒有愛,只有忽視、暴力、酒癮的家庭中
家庭中沒有人關心他們是否有上學、是否吃飽、是否受欺負
每個孩子為了要生存,都在自我防衛中逐漸歪斜
當他們必須自己保護自己時,當他們為了活下去
誰能感受到書本重於便當、知識是改變的力量?
遵守規定與道德又能保證他們平安有未來?
至今,只要有人跟我談到去機構化、CRC
我都會想到那7個孩子
如果當初就安置了,這些孩子會進監所、少觀嗎?
會失學、在暴力與買酒間掙扎嗎?
會有鄰里被騷擾到只能漠視,讓孩子以為社會冷漠嗎?
最後對這社會沒有愛、沒有期待、只有恨嗎?
減少安置、縮短安置時間,回歸家庭增能替代性照顧
我們真的給孩子一個家嗎?還是逼他們躺回危險的環境?
我們的政策制定,許多學者的理想
就像一個戴上大大的帽子、呼喚著遠大的理想的人
脖子底下卻是如骷顱般的只剩下骨架
衣不蔽體、飢腸轆轆,希望有人自動補位,為他穿衣
沒有一個人會認為家庭不重要
相反的
我們都深知家庭非常重要,而且是一個人最大的拉力
我們都希望每個孩子有家,一個溫暖的家
因為機構再有愛都永遠代替不了家庭的空缺
但當這個家庭裡只有永遠沒功能跟傷害的大人
弱小無助、傷痕累累的小小孩又該何去何從
我們給的是家還是牢籠?那是保護還是墮入犯罪的前奏曲?
我們又在這個體制下漏接了多少小孩?
難到這時還不能以雖然不是「最好」
但是「相對較好」的方式接住孩子嗎?
還是直到犯罪時,直到傷害或被傷害產生後,才被發現?
到那時,我們能夠彌補多少?又能撫平多少?
當本該給愛的地方卻只有失能、甚至暴力
我們硬將孩子留下,只餘下滿身傷
當無力無助變成怨與恨
當為了自衛只能舉起拳頭
當非法成了日常
再來清高的檢討,社會對不起少年?
為什麼不能
當他們還是兒童時,緊緊地擁抱著他們
當他們還是那麼單純時,給一個這世界有愛的環境
因為再多的對不起,都只是我們自我安慰
我們誰也賠不起,那些本該美好,平安健康的人生
去機構化,是一個很美的夢想,也是我們該努力的理想
但是,機構存在的必要性,卻是不爭的事實
能不能別把孩子的基本平安長大的權益
放在夢想上
而是把他們努力的撐在
更好服務的實務上,更完整的社會安全網上
每個孩子都不應該在黑暗裡
獨自哭泣
用眼淚,灌溉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