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搖籃可以乘載出多少悲傷
又能帶出多少心碎與離別
一樣是收容人寄來的信
因毒品判刑21年，她說家中有老人小孩
希望我們去看看，看看她的媽媽跟小孩
收到信的時候，我們一直打電話
本來是要先了解狀況跟約訪視的時間
但隨著電話一直都沒有人接
我們的心理開始擔心
於是不管當天是假日，我們開車跨縣市前往
按了幾次門鈴，沒有人來開門
雖然早已經習慣
很多收容人的家人都會拒絕跟外面聯繫
但不好的想法，還是在我們心裡晃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該報警還是離開
一直到詢問附近鄰居知道前一天晚上還有亮燈
我們才放心的繼續按了一次又一次的電鈴
終於，門開了
一個傴僂的身軀，將近90度的角度
因勞務變形的手指跟直不起的腰
是阿嬤！
怕嚇到阿嬤，我們輕輕喚著她的名字也介紹自己
「我們是阿惠從監所寫信叫我們來關心妳的！」
聽到女兒的名字，阿嬤勉強的抬起頭
我們蹲下身告訴阿嬤，沒關係，我們喜灣蹲著
阿嬤笑了笑，知道了我們的善意，邀請我們進門
進了阿嬤家
狹小的空間，滿是堆積的物品跟垃圾
空氣中都是堆積的酸味跟腐敗
客廳中有一個近乎失智的阿公
這小小的空間，是他們唯一的世界
好不容易穿越一堆雜物到了阿嬤的房間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嬰兒床
嬰兒床邊，雖然也堆積著衣物
但是嬰兒床邊的地上卻比外面乾淨許多
看得出是努力維持的地方
找到唯一一張椅子
我們讓阿嬤坐下，我跟兩津就在旁邊蹲著
說明來意後，阿嬤噙著淚水
訴說著小女兒因吸毒造成的混亂人生
大女兒因家暴而變成植物人住在安養中心
還有無緣的孫子們
那些折磨她的不幸
我們問阿嬤還有辦法照顧阿公嗎？
阿嬤聲音哽噎，又是無力又是不捨地說
只剩下這個親人了，能照顧多久是多久
問到那些無緣的孫子呢？
阿嬤眼光望下那張那張嬰兒床
無力抬起頭的臉
眼淚一顆一顆的掉在褲子上
她說小女兒生了五個孩子
每次生完孩子就往家裡丟
因為毒品戒斷的問題
孩子有些夭折、有些送人了
阿嬤跟我們細數每一個孫子
在她幾歲時出現在她生命中
又在她幾歲時離開
每個孫子的長相、哭聲
玩過什麼玩具、逗弄過什麼樣的聲音
就像那些孩子還在眼前一樣
在阿嬤的訴說中
嬰兒床浮現了五段影片
每段影片中的孩子都搖著雙臂
用力地哭過、天真的笑過
而阿嬤，在五段影片中
逐漸的蒼老，背逐漸的彎曲
阿嬤起身拿起小小的衣服
說著這是第幾個女孩的、第幾個男孩的
阿嬤身上的衣服破舊又有污漬
但那小小孩的衣服，又新又乾淨
阿嬤撫摸著每件小孩的衣物
就像那些孩子的溫度，還在衣服上一樣
她的懷中
死去過孩子、也送走過孩子
她的人生中
總在送走每個家人
入監的小女兒、植物人的大女兒
五個她想留下卻留不下的孫子
所以，以前對她不好的阿公
她送不走了
聽阿嬤慢慢地說
幫阿嬤擦乾眼淚，輕拍阿嬤的手
我們就靜靜的在阿嬤身邊蹲著
直到那些影片逐漸的落幕
阿嬤的世界再度回到安靜
我們問阿嬤，她睡哪裡？
阿嬤指了指嬰兒床
說她就睡在那張嬰兒床上
我們看著阿嬤因脊椎問題而彎曲的身體
是因為長期睡那張床嗎？
還是就像擁抱著當初每個她抱過的孫子
躺在那張床上
就像懷中，還有個嬰兒
所有的酸楚，在我們心中翻滾
但專業的要求，讓我們忍住眼淚
阿嬤世界裡的悲傷，都在搖籃裡
日日夜夜
為了打破那沈重的氣壓
我們轉移話題的問阿嬤今天吃了什麼？
阿嬤說今天是假日沒有送愛心餐
她沒辦法從樓上下樓買東西
我跟兩津趕快跑去便利商店買便當、物資、營養品
然後不好意思的請問便利商店
可否幫忙我們在假日幫阿嬤送便當
這樣的要求真的對便利商店很不好意思
因為阿嬤家離便利商店有點距離
但便利商店的店長在知道我們的狀況後
馬上就答應了，這世界上真的好多善心人
我們寄放下阿嬤假日的三餐的費用
便利商店的店長說，每次送飯都會拍照給我們看
我們趕忙說不用
願意幫這種不是份內該做的事
已經是萬分感激了
那厚重的溫暖，我願意好好珍藏
把便當拿給阿嬤後，
看著阿嬤用顫抖的手先拿給阿公
再把便當一口一口地往嘴裡扒
兩津已經忍不住躲在門邊擦眼淚了
等到阿嬤吃完
我們告訴阿嬤，以後假日便利商店都會送餐
阿嬤說，怎麼會？
兩津逗著阿嬤說
因為他剛剛去便利商店買了很多很多便當
便利商店怕他把店都買倒
所以就特地說要送給阿嬤吃
兩津誇張的動作讓阿嬤破涕為笑
阿嬤一直跟我們說謝謝
我們告訴阿嬤
不是我們，是這個社會在關心她
阿嬤又哭了，她說她沒教好女兒
怎麼有資格，讓社會幫她
我們安慰著阿嬤，做錯事的是女兒，不是她
阿嬤喃喃的說：「這社會沒有怪我….」
我們握緊阿嬤的手，阿嬤又是一陣哭泣跟自責
離開阿嬤家前，我們跟阿嬤要了證件
要幫阿嬤做資料
申請我們的緊急補助金跟相關補助
讓阿嬤除了政府補助外
還能有一點點錢照顧自己
也能請鄰居買東西補充營養
在阿嬤拿證件時
才發現阿嬤因為不方便、又怕被騙
把所有證件用袋子包裹著
綁在脖子上、垂在手方便拿的肚子上
一層又一層的塑膠袋
整包就塞在阿嬤的衣服裡面
因為吸毒小女兒，她被騙怕了
阿嬤用不方便的手拿出證件
每個動作都很緩慢、困難
一下又一下的刺痛著我們的心
這就是小女兒還沒被關阿嬤的日子
在失去孫子與害怕間度過每一天
踏出阿嬤家，門關上前
兩津跟我對看一眼
就把身上的千元鈔都掏出來
快速的找到隨身帶的紅包袋裝進去
然後，塞到阿嬤的口袋裡
跟阿嬤說，壓個紅身體才會健康
阿嬤驚訝地想掏出來還給我們
但我們只是微笑地關上門
給阿嬤一個大大的笑容，揮手說下次見
我們知道這樣不合規定
但是又放心不下阿嬤接下來的日子
離開阿嬤家後，我跟兩津終於可以放下我們的顧慮
在回程的路上，我們都斷斷續續的掉眼淚
那張嬰兒床、阿嬤那自責又無力的淚水
就像在提醒著，我們到的太慢了
阿嬤已經這樣過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