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哥哥–10歲就被家庭拋棄的孩子』

本來是要去看追蹤的孩子

結果,靠近那為了要通風、沒有關的鐵門

透過紗窗望進去

昏暗的客廳中看見的是歪斜橫躺

睡在老舊或拼接椅子充當的床的三個青少年

客廳裡的小桌子、地上,堆著喝完的啤酒瓶

一位瘦小、脖子上刺著青

下顎因咀嚼檳榔而特別發達的青少年

在我們喊小朋友的名字時

走到紗窗門邊,回應了我們

他是追蹤小朋友的哥哥

在我們詢問弟弟的狀況時

卻陌生的像跟弟弟只有名字的關係

弟弟被叫下樓後,詢問完弟弟的近況

並溝通完希望弟弟完成的事情後

離開後,不按牌理出牌的我又好奇了

我剛走出騎樓,又轉頭回去敲了敲門

叫了哥哥,我想跟他談談

哥哥從斜躺的椅子上爬了起來

打開一些門縫

正好可以放下他倚著門歪斜的身軀

我知道,他對我有防衛

我先跟他聊媽媽、聊家裡的人、聊弟弟

他簡單的幾個字回答著我每個問題

我不知道我是第幾個這樣問他的社工

但我知道他只想快速地打發我

我決定改變策略,跟他一起分享他的刺青

他說,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

我問他,那分手了怎麼辦?

他說,那就去霧掉就好

我笑了笑跟他說,那多痛啊

他笑著說,那也沒辦法啊

我告訴他

就在名字上面多刺個「亡妻」兩個字

輪廓再刺個墓碑就好

既深情又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哥哥笑了

笑到抖動的身體,門縫又開了一點

後來我看見哥哥身上有一塊塊紅紅的

我笑笑的說,種草莓誒!

哥哥驕傲地回答我,女朋友種的

我戳了戳那些印記,搭配重複的「哎額」

哥哥把身體全部挺出來,門縫更開了

接著我一副老練又好奇的問哥哥

那你們在哪辦事啊?在廁所嗎?

哥哥急忙說,他們還沒辦事

哥哥在回答時,難得的一臉靦腆

我大笑說,最好是啦!種成這樣還可以煞車

哥哥說,有啦!因為都有朋友在

他指了指躺在客廳那兩具雷驚不動的少年

哥哥整個身體已經出來了

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沒了

我終於可以好好的問哥哥跟這家人的事了

哥哥現在卡有洗錢罪

跟他的姊姊一樣,是同案被告

目前在保護管束、開庭中

我問他只有一個案件嗎?

他笑笑的說,詐欺怎麼可能只有一個

我皺了皺眉

他笑著對我說

反正他還未成年,之後都不會有前科

哥哥已經五年沒回家了

這是他剛回家的第一個禮拜

客廳那兩個,是他一起帶回來的朋友

哥哥說這個地方說家也不對

因為裡面已經沒有互相熟悉的人了

只是戶口一直寄放在這個地方

而這次回來,也不是為了想要找到哪個家人

只是因為,需要搬家,暫時沒地方去

找到新的住所或者有更好的地方

他就會離開了

我們懷疑哥哥應該是被房東趕出來

或者詐騙集團的老大跑路了

收留的他們的會館關起來了

他跟弟弟沒有感情,也不需要有感情

因為他們都只是媽媽每段愛情中的紀念品

分開後被丟回家的遺棄品

所以他不想要了解弟弟、管弟弟的事

大家都是這個房子放戶口的過客

去世的外公很愛喝酒、還會發脾氣

哥哥就在小四的時候

因為外公要哥哥回來幫他買酒

但哥哥在外面愛玩又叛逆,沒有馬上回來

後來,姊姊告訴他,他的行李被丟出門了

他回到外公家時

看見他的為數不多的東西都被灑在門外

倔將的他就離家出走了

當時小四的哥哥開始輪流睡在朋友家

但時間不可能太長,同學媽媽會說話

於是,他開始流浪,睡過公園、小廟

最後,他開始混跡陣頭、跟朋友找地方窩

哪裡有地方住,哪裡就是他當時的家

哪裡有東西吃,哪裡就是他的落腳處

一直到現在17歲,他才因為不得已回到這個地方

哥哥真正的學歷只有小四

雖然他也領有畢業證書

但是那些學業根本沒有完成

只是怕社工吵、怕教育局列管追蹤

所以只好跳著天數到學校現身

學校也怕他,怕他擾亂上課秩序影響其他人

告訴他不要來學校亂也會畢業

畢業證書只是他跟學校協議下的「贈品」

哥哥的女朋友國二,常常在晚上來家裡找他

他跟朋友在一起喝酒,女朋友就在旁邊

女朋友會跟他們一起聊天,也會種草莓

講到女朋友時,哥哥會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想這是哥哥17年來,唯一一個

屬於他的歸屬感

哥哥說,他見過女朋友的家長了

他成年後有錢要跟女朋友結婚

雖然女朋友的年紀小到讓我擔心

混在喝酒、過於親密的接觸、沒有大人的夜晚

實在是一個非常大的風險

但我能理解哥哥的感受

這是要分開處理的兩個問題

到此

我終於把這個家庭的全貌拼湊的差不多了

一個不負責任的媽媽

一個一直收媽媽爛攤子、酒後會打人的外公

少數被生父接回

多數自生自滅長大的兄弟姐妹

有些現在卡案件、有些在灰色地帶遊走

還有目前

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到社安網的孩子

也難怪現在我們追蹤的孩子

會有各種不符合年齡的表現

他們,都是在暴力與嫌棄中長大的孩子

他們是活著、但不是成長

他們是長高、但不是長大

誰能想到,最後幫我解開所有疑惑的

是這個嘴角有檳榔染色、瘦小、站著三七步

有著許多刺青、卡著案件正在跑法院

大多數人眼中不良少年的哥哥

將家庭狀況、家人聯繫方式、複雜的家庭關係

毫無保留告訴我的人

他是整個家對我最誠懇的人

讓我看見現在正在發生、未來將會發生的

所有可能與問題

知道哥哥偶而有在工作做粗工

告訴他我可以介紹他工作,有宿舍、有勞健保

哥哥也不抗拒的跟我們交換了line

離開前我拍拍哥哥又摸了摸哥哥的頭

叮囑他,女朋友還小,不可以亂動

會卡上性侵案件喔!到監所會很丟臉!

要娶女朋友要好好工作、好好存錢喔!

然後要幫我照顧弟弟、管管弟弟喔!

意外的,哥哥除了完全不反抗我的碰觸

還微笑、靦腆的跟我說好

雖然他對這兩個弟弟除了名字外、完全不熟

但原本臉上的防衛與戾氣好像短暫消失了

出騎樓走到外面時

剛好遇到鄰居問我們那裡面的孩子是不是我們的

我們搖頭後

她小聲地罵了幾句,還出比孩子們糟糕的手勢

兩津拖著我快走

在理清這些孩子成長的時間軸後

我們真的不忍聽外面的批評

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我們知道夜間喝酒

來去的孩子都看起來不太像乖孩子

一定讓鄰居很頭痛

但這是哥哥長久以來

賴以生存的環境、跟相互依靠的同伴

開車經過後,我又再度看了那房子一眼

那真的不是家

那是毀掉一個又一個孩子的地方

是悲劇開始的起點,卻還沒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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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類救援、司法、藥酒癮社工

永遠無法預料門打開的那一刻會遇到什麼

遇到個案在施用毒品

個案正在做犯法的事

個案正在因施用毒品發作

被咒罵、被丟東西、被狗咬已經是最輕的了

最可怕的是遇到裡面正在互相廝殺

或者已經準備好了節目要送給我們

像約債主來要我們幫忙還

還有烙好人準備來讓我們見見真實的社會

還是因為沒拿到補助、不願意配合處遇的報復

我想政府單位、或者在辦公室的學者們

永遠沒有想過

當制定社工每個月家訪戶數頻率

當認為家訪可以一個人單獨進行時

可否想過有些特殊案件

在社工敲門的那一刻,已經在高風險中了

打開門進入到案家後,人生跑馬燈已經開始了

就像如果我旁邊不是有兩津在保護我

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本來沒有

卻在一次的家訪中突然出現

聚集三個還刺著青

地上桌上滿是酒瓶、煙灰缸、吐檳榔杯

上半身赤裸的青少年

其中兩個還在整個過程、不論家訪過程音量大小

都完全沒翻身、沒有動靜的兩個昏睡的少年

很可能是因為前一天用完藥、亢奮後疲憊的沈睡

我大概也無法放開恐懼往哥哥的方向走過去

那我也永遠找不到這個家問題的核心

我可能會跟其他社工一樣

不是放棄家訪

就是在門外快速家訪自己的個案後,快溜

反正哥哥不是自己的責任範圍內

選擇離開或躲避這個看起來有問題的青少年

而錯失了知道這整個家庭的全貌

沒有撈到哥哥,給哥哥一次被關心的機會

更不會知道這個看似偏差到無法拉回的孩子

他在10歲就被丟掉、在街頭流浪

他的壞,是一種自我保護、不懂、環境的墮落

而不是,原本就想成為叛逆、有問題的少年

現在我已經有哥哥的聯絡方式了

我知道,只要慢慢建立關係

我有機會慢慢的說服他改變現在的生活方式

我有機會可以一次撈出這三個青少年

我可能還有機會撈出國二的女朋友

避免又多一對觸法的青少年、或者是小媽媽

專家應該要落地了,不該一直當天外飛仙

最好的工作方式,是要在實務中尋找

而不是在想像中規劃出來

每次家訪,都是一個機會

可能會不小心撈到更多沒被注意到的孩子

能在往下墜落前,即時被拉回社安網內

不會犯下更大的錯

只要給社工更大的能量、保障、與彈性

讓社工可以保持更多的熱情

而不是讓社工的理想

在現實、危險、低薪血汗中,被消耗掉了

希望有一天

這個政策會改變、困境會被看見

讓我們有機會

把孩子,從街頭、從危險的環境中

帶回來